一个小面馆,老板是个女人,四十岁上下,身材结实举止干练,在偪仄的小面馆里几排紧挨着的条桌间灵活地穿进穿出,一点障碍都没有,让人想起一个词:如鱼得水。
女人戴副眼镜。之前我一直觉得她戴眼镜有点滑稽——一个开面馆的,戴副眼镜,又不是时尚的那种,是要装文化人吗?这年头,文化人又不是一个多么高尚圣洁的词。后来她站在面馆门前的台阶上,侧着脸,我发现她的镜片竟然圈圈套圈圈,才明白她戴眼镜就是因为近视,仅此而已。
但是,一个开面馆的,算体力劳动,咋就近视得那么厉害?
有故事?
我不知道,也没机会打听她有没有故事。
女人的声音响亮,时不时响起,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:慢走!
她是给那些吃了面,扫了付款码的客人说的。
慢走两个字,有时候声音短促有力,有时候声调悠长余音不绝,这主要取决于客人走了多远的距离。比如客人刚刚扫了码,正起身直腰准备离开,她那一声“慢走”就很短促、坚决,大有扫你出门之意;如果客人已经出了门,到了巷子中间,正在躲避左右的车辆,甚至已经到了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,她那声“慢走”就处在了高八度的位置,且拉得很长,那声音让客人再怎么分心,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并忍不住回头应一声:“哎!”
开始的时候我也会下意识地应一声,无论她的声音短促还是悠长。但很快发现我的回应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意义,我回应一声“哎”的时候,发现她已经钻到了厨房里,正高声吩咐她老公:二两米粉,清红汤,多放葱……
才发现她那声“慢走”是习惯性的,或者就是例行公事。
而且她把在店里帮忙的不知道是她妈还是她婆婆的老太太也影响了。客人扫了付款码,老太太也会说一声:慢走!
老太太的声音要弱很多,轻很多,给人感觉她说“慢走”两个字时多少有点占了人便宜后的不好意思。
但我相信用不了多久,老太太也会跟她一样,这是一种直觉,没有理由。
不过,光凭耳朵听付款码的声音也有失误的时候,有一回我就见到一个客人进店就扫了码,女人背对着客人正收碗筷,听见扫码付款的声音,照例来一句:慢走!那个客人半开玩笑地问:我是来捐款的?面都没上来你就让我慢走?
虽然知道她那声“慢走”就是一种习惯,没太多含义,但有人对你客气,且绝对没有给你挖坑设陷阱的意思,多少还是会生出几丝小感动。吃面,给钱,这本是一种契约关系,谁也不欠谁的,但履行完这种契约,人家还免费对你客气一声,这已经相当于买裤子送口罩的福利了。
但这样说也并不算准确。对人客气这件事情要较真,确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,但人除了活在规则里,显然还活在某种情绪里,离开这种客气带来的情绪感氛围感,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很荒凉?
客气也有升级版。有一次在玉泉市场买几根红薯,卖红薯的是一个小个子大姐,上秤一称,差一点五块钱。大姐说添够五块嘛,我给你捡一根光生的(红薯)!
不由分说,就从一堆红薯里捡了一只出来。
肯定挑一根光生的,大姐强调说。
那根红薯跟其他的红薯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,她说“光生”,我也看不出来哪里“光生”了,但是大姐又加一句:一看你就是一个厚道、实在的人,我肯定要专门挑光生的!
她说的厚道、实在,并没有傻、好骗的含义,纯粹就是一种小恭维,大致是指人品比较端正品格说不定还算高尚的意思,这个我听得出来。所以我也没有想要去跟她较真到底那根红薯“光生”还是有疤痕,更没有想揭穿她就是想多卖一根红薯给我的小心思,反而觉得她的恭维挺有趣,于是也顺嘴回她一句:哎呀,一看大姐你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美女,现在上年纪了都还有当年的影子嘛!
气氛一下就欢乐了。大姐显然很开心,转头笑着去骂她的女儿:就你懒,叫你多给这个大哥扯条塑料袋,你耳朵聋啊?!
提着红薯,我转身,大姐还说:慢走啊!
这回我听到的这句“慢走”,其中的感情色彩跟小面馆女老板的那一声有明显的不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