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天早上，在绵远街口等红灯，抬头，一条金光闪闪张牙舞爪的龙“呼”一声飞过去，晃得人眼前一花。再看，原来不是真龙，是一个头发花白，留着撮箕头的老头身穿一件印着一条金龙的汗衫。老头在前面，背对着，看不清他的脸，但看得见身材——身材保持不错，而且似乎还有点肌肉，这叫什么？叫精壮吧？上了年纪还能让人感觉精壮，说明年轻时多半叱咤过，风云过。

老头个子不高——不对，个子高不高看不出来，因为他是蹲着的——也不是蹲着，是坐在一辆极为袖珍的电瓶车上的。那电瓶车个头实在太小了，老头坐在后座上，就像蹲在地上。

骑车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，女人比老头胖——至少看起来显得更壮实。老头的左手搂在女人的腰上，右手捏成拳头，举过头顶，几次作势要向女人的脑袋砸下去。不过女人突然回头跟老头说了一句什么，老头嗖一声收回拳头，急忙点头又哈腰——从姿态来看，女人应该是他老婆。

老头点一下头哈一下腰，电瓶车就一起又一伏，汗衫上的金龙就一闪又一闪，比对面杆子上的红灯还醒目。

印图案印文字的汗衫，一般叫文化衫，老头穿的就是文化衫。文化衫这个词现在已经听得少了，但早些年曾经风靡一时。所谓早些年，在我的印象里，应该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。那时候国门刚刚打开，广阔的世界突然展现在面前，一时间让国人惊慌失措又眼花缭乱，主动或被动学习、模仿外来文化成为一种不可阻挡的潮流，穿文化衫就是其中之一。

当然，世上所有的模仿都只是一种表面行为，不一定得其真意。那时候流行文化衫跟文化有关，但也没有太直接的关系。有关，是说汗衫上印着的汉字我们都认识，那些汉字表达的意思，我们都能理解；说没有直接关系，是说那些满胸满背的英语单词到底是什么意思，外人看不懂，穿的人也不明白。甚至翻译过来有没有一些少儿不宜的意思，绝大多数人不清楚——只要汗衫上有文字、有图案，大家就急急地往身上穿。

穿文化衫的不只是年轻人，也包括成年人甚至老人。大家并不在乎汗衫上的那些文字图案符合不符合自己的心意，是不是自己内心想要表达的内容，穿文化衫仅仅是一种表达渴望的方式，或者说文化衫只是一种表达工具，而方式或工具从来就不那么重要，就像一个屠夫，用什么样的刀杀猪并不那么重要，只要一刀下去猪不满世界炫耀自己不怕痛就行——汗衫上有字有图案就够了。

可以想象当年制作文化衫的厂家，在内容方面大概就不需要费脑子，只要把前胸后背弄上中文或者英文字母就行——哪怕拼音也可以。

那是一个渴望、冲动，或者说表达欲望胜过表达内容的年代。

这当然是几十年过去之后的发现。

总体来说，流行只是一段时间的事情。比如文化衫，一代人之后，就成了一种怀旧。不过这种说法也不见得就准确，在底子里，可能每一代人有自己的渴望，对于渴望，每一代人的表达方式都不一样。当下这一代年轻人通过穿文化衫来表达自己内心渴望的现象少多了——他们用什么方式来表达，似乎还看不出来，或者他们已经不愿意直截了当地表达了，甚至我怀疑他们已经学会了不表达。

不表达也是一种表达。

不过也不绝对。有一次在东桥，就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，穿着一件黑体恤，背上四个大字：奋斗青年。女孩身材结实，皮肤黝黑，双手粗糙，正在搬一台洗衣机。看见那四个大字，那一刻忽然有点疑惑：她要表达什么吗？理想或者自嘲？或者仅仅只是那件体恤正好比较合身且方便干活？

前不久在家里翻东西，翻出来一件不知道哪一年穿过的旧汗衫，上面真的印有一些文字。其中一句话是：世界真的很大啊……

那年头我向往过很大的世界吗？

后来，那件汗衫变成了一块不错的抹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