突然想去看一棵树，很想很想。就那棵站在山顶路口，从春站到冬，又从冬站到春的树；那时而悬挂日出，时而拥抱月亮的树；那与雷电抗衡，与风雪和解的树。

那是一棵洋槐树，孤傲地站在石垭山口，我不知道它的年龄，不知道它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儿站成了一道风景，一如它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注意上它，并心甘情愿一次次驱车往返一样。

第一次见它是多年前的一个春日上午。一场细雨后，春草新绿，燕子衔泥，芍药刚刚从地里冒出寸长的朱红嫩芽，山上的空气格外新鲜。信步山间的我一眼看见了站在羊肠小路旁的它：枝头槐花初绽，一串串白色的花顶着雨珠，散发着浓郁的香味，引得蜜蜂恣意飞舞。择一青石坐下，前面是群山怀抱的小县城，楼房鳞次栉比，街上车辆与行人来来往往，凯江从远处蜿蜒而来，缠缠绵绵穿城而过，几次回眸后才恋恋不舍地朝远方奔去。背后是黛色的山峰，雾从山腰慢慢弥漫上来，与人家屋顶的炊烟汇聚，绕着山头奔跑，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山头借雾做掩体，玩起捉迷藏的游戏，荷锄的农人与庄稼也时隐时现。

山雀翅尖掠过，几朵槐花顺着额角、鼻翼、嘴唇滑下，嘴里也有了丝丝甜意。那一刻，那棵树也就随花香滑入我的血液，纠缠着再也割不下、抛不开、舍不去。

洋槐结荚的日子，秋菊漫山。波斯菊、万寿菊、雏菊、麦秆菊、翠菊、矢车菊、大丽菊、绿牡丹、绿云、墨荷……挨挨挤挤、争先恐后地在山间争奇斗艳，发出无声的邀请。玩心突起，与友人相约，各自请得半天假，朝着山间进发。车在乡村水泥路上颠簸，老远，我们就看见了那棵洋槐，在一片灌木丛中鹤立鸡群，太阳就挂在树梢，与满树刀片样的荚窃窃私语。绕过几道弯，投入那片花海，我与友人一如翻围墙逃课的孩子，一半惊喜、一半刺激，顽劣地在各式各样的花丛中穿梭，一条土埂到另一条土埂，一片花海到另一片花海，与迎面忙着采摘菊花的农人打招呼，顺手摘一朵扔进水杯，指尖神经末梢与娇艳的花对接，心微微一颤。拍几张照、聊几句工作、发几句牢骚、朝着远山吼几嗓子，惊得躲在树丛卿卿我我的山雀一振翅膀，飞进云层……累了，背靠背坐在洋槐树下，什么也不说，什么也不做，静静地听虫吟、嗅花香、看风穿过槐树荚，撩动日益泛黄的叶片……

那棵树，就那样不时在梦里、照片里发出呼唤，年年岁岁，无论春夏秋冬。我也就岁岁年年，无论春夏秋冬，时时往返其间。槐树开花了、抽枝了、结荚了、落叶了、树上歇满了小山雀……我看着它发生变化，它看着山村发生变化。水泥乡村路变成了双车道的草油路；树下修起了青石板栈道；树前的山坳变成了情花生活广场，新农人在这儿摆上了烧烤摊、小卖部、茶室，流行音乐时时在山间回荡；那一片梯田里种上了集观赏与药用为一体的红芍、白芍，成了返乡下乡创业示范园；长年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，以前脸上总写满落寞的留守娃一扫阴霾露出了纯真的笑容，一幢幢小洋楼从山间长出来……每到春夏之交，芍药花开，红的、粉的、白的……招招摇摇从一块土紧连另一块土，从一片山绵延到另一片山，将离亭前车来车往，山间人头在攒动，寂静的石垭子变得热闹起来，一束束花苞顶着露、带着山野的纯净，搭乘小车、汽车、飞机，进入城市人家案头。那棵槐树不言不语，默默看着一波又一波人来了，走了；走了，又来了。

那棵洋槐树，就那样长在山间，也长在我心头了。年关就在眼前，那棵树上，是否也挂满了香肠腊肉呢？我很想很想去看看。